他容貌清秀,鼻梁高挺,蓝眼睛在剧院幽暗的光线下显得颜色略深。入座时他朝我微微颔首,目光在我摊开的书页上停留了一瞬。
第三幕,齐格弗里德穿越火焰,唤醒布伦希尔德。音乐变得恢弘神圣,弦乐奏出“命运”动机的变形;英雄亲吻女武神,爱情主题以最辉煌的形式呈现,剧院里一片寂静。
后方又传来低语,这次声音更大。
“看,这就是我们民族的史诗……”
“被埋没的真实历史,现在终于重见天日……”
“齐格弗里德的血统应该被继承……”
身边的少年身体微微绷紧,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收紧了,指节有些发白。
幕间休息再次到来。灯光亮起,他没有立刻起身,而是转向我,声音很轻。“抱歉打扰,您是在读数学文献吗?”
我合上书看向他。他的蓝眼睛里没有那些观众的热狂
“是的。”
他犹豫了一下,目光扫过后方高谈阔论的人,而后压低声音:“您也听到了那些关于‘金发野兽’的讨论吧?您认同他们的说法吗?”
我摇了摇头。“‘金发野兽’不是种族概念,是哲学隐喻。尼采在《论道德的谱系》中提出的‘金发野兽’概念,并非指特定种族。它是对前道德时代人类原始生命力的隐喻,象征着未被基督教奴隶道德弱化的自然状态。尼采强调的是‘主人道德’——源于古希腊罗马或古日耳曼贵族等‘强者’的自我肯定、价值创造和直面冲突的生存态度。那些人的理解没有深入原文。”
少年的眼睛像是黑暗中突然点亮的烛火,他身体微微前倾,保持着礼貌的距离。“完全正确!您读过原文?我研究过尼采的着作,他批判的是基督教道德对生命力的压抑,而不是在鼓吹某种民族优越论。那些人……他们把哲学概念粗糙地政治化了,只是摘取片语,编织自己的神话。“
”’金发’可能隐喻狮子的鬃毛或火焰般的光彩,强调的是野性与光辉,一种精神状态,不是头发颜色。尼采如果知道自己的概念被这样简化、扭曲成民族主义口号,恐怕会愤怒。”
他在说这些时,手指无意识地轻叩膝盖,那是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。
“而且,”他补充道,声音压得更低,“我研究过尼采,尼采明确反对反犹主义。他在信里批评过妹妹嫁给一个反犹主义者,说那是‘愚蠢的偏见’。”
这个少年不仅了解文本,还了解尼采的生平细节。这在普通戏剧观众中不常见。他的姿态放松,但脊柱挺直,是一种自然流露的修养,他的西装面料精良,袖口处有不起眼的定制缝线,手表是简约的瑞士款式,价值不菲。
“这些可以稍后再聊,”我示意他看向那几个仍在高谈的男人,“现在最好别被他们听见。”
他立刻会意,点了点头,重新坐直身体,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。
我继续看论文,但能感觉到他偶尔投来的目光。爱娃完全沉浸在剧情中,双手交握在胸前;而我右边的少年,则在一片激昂的音乐中,轻轻叹了口气。
演出结束时,掌声雷动。观众们起身离场。
爱娃还沉浸在剧情里“齐格弗里德好勇敢!布伦希尔德最后醒来的那一刻,我差点哭了……不过那些人说的什么精神,我还是觉得奇怪,为什么看个戏都能扯到那些?”
“有些人习惯用一切来印证自己的信仰。”
这时,右边的少年站了起来,犹豫了一下,转向我。
“再次抱歉打扰……刚才的交谈很愉快。我叫菲利克斯,菲利克斯·冯·福克斯。如果您不介意……我想请教一下您对尼采哲学与数学思维之间关联的看法。我知道这很唐突,但……”他顿了顿,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,“我在慕尼黑没什么认识的人能聊这些。”
爱娃好奇地看着他,又看看我。
“这是我的同学,”我对爱娃说,“我们有点学术问题要讨论。爱娃,你先回去好吗?”
爱娃眨眨眼,露出“我懂了”的表情,很识趣地点头:“好呀!那你们慢慢聊!露娜,明天照相馆见!”她凑近我耳边,用气声说,“他长得真好看!”然后笑着挥挥手,随着人流离开了。
冯是贵族姓氏。福克斯这个姓氏是狐狸的意思,并不罕见。
“冯·福克斯先生,附近有家咖啡馆还开着。”
“请叫我菲利克斯。”他微笑,“我知道一家,离这里不远,环境安静。”
咖啡馆很高档,深色木镶板,皮质座椅,灯光柔和。晚上十点,客人不多,只有角落一对老夫妇和另一个独自看报纸的男人。
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。侍者过来,菲利克斯点了黑咖啡,我点了柠檬茶。
“所以,”他等我坐定后开口,“您说尼采的‘金发野兽’不是种族概念——我完全同意。但我想知道,作为一个研究数学的人,您如何看待这种概念的误用?从逻辑角度。”
侍者送来了饮品,我端起茶杯,微凉透过瓷壁传来。

